耗子大爷起晚了

2022-10-29 20:42阅读:12作者:叶广芩

【内容简介】

天长了,夜短了

耗子大爷起晚了

……

小女孩耗子丫丫,在偌大的颐和园里跑来跑去,满目水光霁月,却也充满着成长中的喜怒哀乐……与小耗子对话,遛小乌龟,去北宫门外老宋奶奶家串门,在堤岸边编故事,与乡下孩子老多数房檐上的走兽,与江南女孩梅子姑娘在长廊追寻古典文化的悠长气韵,在昆明湖挽救落水者的生命……天真烂漫的童年故事中透出自在旺盛的生命力,就如那首老北京童谣,悠远绵长。、

耗子大爷的尾巴从顶棚的小洞里垂下,一动不动,像根细毛线。

耗子大爷已经起来,准备出洞了。每次耗子大爷下来之前都会先把尾巴伸出洞外,大概是试探吧。我很奇怪,耗子大爷的尾巴上并不长眼睛,它怎么能知道下头的情况是安全还是不安全?

我把晚上脱下的袜子缠成一个蛋,朝着那根“细毛线”扔了过去。顶棚太高,袜子飞到半截就掉下来,砸在了我的眼睛上。

本来我炕上的褥子边还顺着一根棍儿,是从后山上折回来的一根树枝子,我叫它降龙木。降龙木是宝贝,我曾经跟着父亲在吉祥剧院看过一出《辕门斩子》,里面穆桂英打破天门阵用的就是降龙木。我不明白一根棍子怎么能击破千军万马,戏里面没说,我至今也不明白,反正这家伙很重要就是了。我炕上这根降龙木也很重要,顶棚里的耗子大爷每每见到这根棍儿伸过去,就会顺着它哧溜哧溜爬下来。可今天不行了,我的降龙木昨天晚上让老三撅折扔了,他问我在炕上弄根杨树枝子是什么意思,是不是要点火烧了这房?

老三说话总是爱过,比如我关门手重了点儿,他就会说我“把门摔得差点儿掉了框”;我拿绿瓦盆在屋里洗澡,让他给搓搓背,他会说“搓下了二斤泥”;我不留神放了个屁,他一定扇着鼻子说“能把人熏仨跟头,崩出了二里地”;我干了什么他认为不好的事,他便说“三天不打,上房揭瓦”……唉,颐和园那些大高房顶我上得去吗?还揭瓦,也不想想。

这小子说话不靠谱!

在他嘴里,我从来没得过好儿!

现在,顶棚里的耗子缩回了尾巴,探出了脑袋,一双小眼睛朝下头踅摸。我说:“今天没有接驾的梯啦,您自个儿想法儿下来吧。”

耗子大爺的脑袋缩了回去,我知道,它是回家想辙去了。

我喜欢耗子。别的地方的人管耗子叫老鼠,偏偏北京人管它叫耗子。耗子这称呼透着一股机灵劲儿,透着满满的亲切和随意,没有把它当外人的意思。在老北京,把耗子当家神,谁家有耗子,说明谁家富裕、兴旺,对这个进进出出的小生灵是要敬着的。我是属耗子的,家里人叫我“耗子丫丫”,他们说我举手投足透着一股耗子的劲头,用妈的话说是“人小鬼大”,用哥哥们的语言是“贼头贼脑”,一会儿一个馊主意。我喜欢耗子的灵动聪明,喜欢耗子那对滴溜溜转的小眼睛——我的眼睛也小,也会滴溜溜转,跟耗子有着相同的特质。

在城里的家住着,我很快活。胡同里有一帮小伙伴可以相约,疯跑玩耍,跳皮筋儿、拽包儿、跳间、官兵抓贼、过家家……我们玩的内容有很多,什么时候各自的妈站在门口喊“回家吃饭了”才散伙。我们常玩的是猫捉耗子的游戏,大伙拉成一个圈,把两个人一个圈在圈里,一个圈在圈外,里头的是“耗子”,外头的是“猫”。大伙围着“耗子”转,一齐唱:“天长了,夜短了,耗子大爷起晚了。”“猫”紧接着问:“耗子大爷起来了没有哇?”圈里的“耗子”回答:“耗子大爷刚睁眼哪。”围着的圈子再一圈圈地边唱边转,“猫”一遍遍地问。“耗子”一会儿穿衣裳,一会儿喝茶,一会儿吃点心,一会儿抽烟……一通磨蹭,把能想到的都说出来,以拖延时间。最终实在没词儿了,“耗子”才冲出圈子和“猫”展开周旋。一个跑一个追,大伙呐喊助威,很是热闹。

胡同里的日子过得飞快,好像刚起床还没玩够,变换的花样还没有折腾完,天就黑了。黑了有黑了的节目,坐在院里听赵大爷讲故事。赵大爷的故事往往和我们周围的人和事联系在一起,比如老唐家的笤帚成了精,变成小姑娘自己出来买花,卖花的进去要钱,看见花都插在笤帚上;比如九号的花猫夜里化作夜游神的坐骑,威风凛凛地在各家房顶上巡视,所以那猫白天老是睡觉;还有黄老婆子家院里的长虫在大衣柜里下了蛋,她用簸箕撮出十几条小长虫……新鲜奇怪的故事热闹又好听,我们越听越精神,直至被妈拉扯回屋睡觉。

那日子过的,自由放纵,舒展无限,是天底下最美好的日子。

现在我住进了颐和园。这里没有胡同,也没了那些奔跑喊叫的小伙伴,热闹的猫捉耗子的游戏遥远得既不可望又不可即,好听的故事也无处寻觅,我心里很是落魄寂寞,不自在得很。

颐和园北宫门外头有条窄窄的小街,也有些铺子,是个相对热闹的所在。大影壁西北有个卖卤煮火烧的王五,我去时他的买卖已经不怎么样了,一天也卖不出十几碗。听人说以前他生意不是这样,关键是因为得罪了耗子……据说生意好的时候,每天晚上关门以后,王五都要把剩下的卤煮倒进盆里,用勺子敲盆沿,一会儿就来一群耗子,把盆里的剩饭吃得精光。见天如此,王五的生意也越做越大,每日的卤煮供不应求。很多游客逛完颐和园特意到他那儿吃卤煮火烧,人多的时候无处可坐,蹲在马路牙子上吃。王五的钱越挣越多,有了钱的王五思谋着加大门面,就把旁边的小庙改建,把庙里的两尊神像挪到后院,扔在露天了。新铺子开张以后,王五晚上再怎么敲盆,也没有一只耗子,耗子们不来了。渐渐地,王五的卤煮失了人气儿,有人说在汤里吃出了脏东西,说他的下水洗得不干净,总之生意越做越烂,最后不得不关门。

王五收拾他那一堆家什时我去看过,大案板一块钱卖给了打烧饼的老宋,大菜刀和铁锅留给了隔壁的饭铺,一摞摞的大糙碗拿草绳子一捆,堆在门口,谁要谁拿,至于那些瓶瓶罐罐,全照顾了酒铺的老李。王五见我站在旁边看,顺手给了我一个半大铁盆,告诉我说是马王爷洗脚用的。

王五背着铺盖卷儿灰溜溜地上了公共汽车,回老家了。我有点儿为他的卤煮铺子可惜。烧饼铺的老宋奶奶说:“得罪了耗子大爷就是得罪了神仙,了不得的事哪。晚上上他铺子里吃饭的耗子都是隔壁小庙神仙指使的,耗子是神仙养的宠物呢。”

老宋奶奶说的或许有道理,小耗子们都是通神的。我把王五赠送我的“马王爷的洗脚盆”拿回家来,很得意地在老三跟前显摆。老三看也不看就扔到了院里,说是有股猪大肠味儿。

破盆子在砖地上当啷啷转了两圈儿,最终歇在了西墙沟眼。那沟眼是下雨流水的水路,潮湿泥泞,一层青苔,马王爷的洗脚盆待在那儿倒是很般配。

从此我对耗子更是刮目相看。

耗子大爷什么时候跟我熟络的,已经想不起来了。我只记得初来颐和园的时候,早晨躺在炕上赖床,看见炕角顶棚上有个小小的洞,也没在意。日子一天一天过去,我发现那个洞在悄悄扩大,总觉得里头窸窸窣窣有什么动静,还有什么东西在窥探着我。我怕是蛇,妈说过,有年头的老房里大多住着长虫,在房梁上盘来绕去,掉下来咬人一口,甚是可怕。蛇是耗子的天敌,我真怕哪一天顶棚上滑下一条大长虫,张开血盆大口,囫囵地把我耗子丫丫吞进肚子里去。我把担忧告诉了老三,老三让我别瞎想,说顶棚上不过是一只孤单忧郁的小耗子,趁没人的时候常常出来偷吃他的点心。他懒得理它,只把吃食扣在碗里,让它摸不着就是了。

见我总是关注顶棚那洞,老三烦了。有一天他拿把剪子,从我脑袋上剪了几绺头发,用头发和了泥,把那个窟窿糊上了。老三说,耗子讨厌头发,主要是怕扎嘴,遇到头发它就不会咬了。

把耗子生生憋死饿死在顶棚里,老三这招够损的。

我的头发上了房顶,我的脑袋变得狗啃似的一样难看。老三剪头发像割韭菜,齐着根拉过一把“咔嚓”一下,又拉过一把“咔嚓”一下,顺手又随意,把我的脑袋弄得像花瓜,我哪里還出得了门。

顶棚上的泥干了,我的头发搅在干泥里牢牢地粘在房顶上。我望着那团干泥发呆,想着那只被老三封在顶棚里的小耗子,黑暗、无助、饥饿、孤独,出入通道被堵死,对它来说,是场天大的灾难,眼瞅着,死期就在眼前……我把自己看成了小耗子,想着想着,眼泪就流出来了。

哦,我难过极了!

房顶上常有响动,很多时候早晨起来,我发现被子上一层细细的土。想必是被封在顶棚里的耗子在和那团干泥较劲呢。是啊,要是把我封闭在一个没有门窗的黑屋子里,不给吃喝,我也不干!得逃生哪!

这天早晨,一个东西砸在我的被子上。我赶紧坐起来看,是灰不溜秋的一团,直挺挺躺在脚底下的褥子上。是那只在房顶上锲而不舍地啃泥的耗子——人家硬是把泥啃开了。锲而不舍的耗子为自己夺得了生路,真是了不得的小东西!我真要为这只耗子欢呼了。

不知是摔晕了还是饿晕了,小耗子趴在褥子上半天不见动弹。

我跪在旁边仔细打量这只从天而降的耗子,个头不大,尾巴很长,灰毛粉爪,嘴边两根小胡子,小肚子饿得瘪瘪的,很可怜的模样。有胡子,应该是男的,并且是有了年纪的——我父亲就有胡子,看来眼前的耗子是一位地地道道的“爷”。其实所有的耗子都是长胡子的,跟猫一样,不分男女,只不过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点罢了。

小耗子半闭着眼睛,不喘气。

我突然发现,在我端详这只耗子的同时,这只耗子也在端详我,那双小眼珠藏在半眯的眼帘后头,假装晕厥,其实是在全神贯注地审视我。

两双眼珠一对,嘿——

不怕人的耗子遇上了不怕耗子的人,巧了!

我相信它是北宫门王五那群耗子中的一只搬过来了。神仙指使小耗子到了我这儿,我得善待。

我翻身下地,从柜橱里翻出一坨米饭,搁在耗子大爷嘴边——纵然有些寡淡,也比干饿着强。但是耗子大爷对米饭理也不理,只见它慢慢爬起来,晃晃悠悠地走到炕沿,翻下去,走了。

我跟老三说:“耗子出来了,一只好看的耗子大爷。”

老三看了看顶棚的窟窿说:“准是你捅开的。”

我说:“怎么会是我!你什么事儿都要往我身上推。”

老三说:“耗子的牙够厉害。”

我说:“是不容易呢。那么大一团泥,又裹了头发,硬是被它咬穿了。这耗子不吃不喝,得有多大心劲儿啊。”我告诉老三,这是一只勇敢的耗子,英勇的耗子,死里逃生的耗子。

老三说:“既然你喜欢它,就再不要找我来堵耗子窟窿。说清楚了,它是你大爷,不是我大爷,逮着机会我还是要灭了它。”

我说:“你敢!”

老三看不起耗子,他说耗子是祸害,肮脏猥琐,绺窃(剪断人家系钱包的带子或剪破人家衣袋以窃人钱财的窃贼)偷摸,极不光明正大,是属于人人喊打的范畴。

我不能跟他一般见识。哼!他就跟王五一样,早晚倒霉。

(桂玲摘自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《耗子大爷起晚了》)